萬眾矚目的東京奧運會終于開幕了。然而，不同于往屆的奧運開幕式，從主辦方到運動員，再到電視機前的觀眾，沒有人可以無所顧忌地為奧林匹克喝彩，疫情之下，沒有一個人是可以放松的。相比往屆開幕式留給全世界的驚艷相比，這一次開幕式被廣泛認為過于平淡，或者“看不懂”“接受不了”，甚至讓人觸景生情懷念北京倫敦奧運會開幕式的盛大場面。不過，本次奧運會開幕式雖然沒有高大上的宏大敘事，雖然氣氛看上去不那么群情激昂，甚至略顯凄清陰森，但更像是日本在用自己的物哀文化表達人文關(guān)懷，提醒著人們這是一屆在世界仍面臨嚴峻考驗情況下舉行的奧運會。
物哀就是情感主觀接觸外界事物時，自然而然或情不自禁地產(chǎn)生的幽深玄靜的情感。到了日本平安時代，這個詞不再表達激烈的情感，多用來指稱和諧沉靜的美感，也即日本茶文化中多次提到的“侘寂之美”。比如白雪會消融，滿月會變殘月，花開也會凋零，這些帶著遺憾的美，就是物哀文化的精髓。日本著名的小說家川端康成認為“物哀成為日本美的源流”，也認為死是最高的藝術(shù)，是美的一種表現(xiàn)。岡倉天心《茶之書》的高潮，即是日本茶道集大成者千利休剖腹自殺，也即是這種思想的體現(xiàn)。
凋零可以堪比盛開，殘破可以勝于完美，粗糙可以好過光滑，笨拙可以優(yōu)于靈巧，簡樸也能美過華麗，這便是日本茶道美學，提倡應以"無中萬般有"的禪宗思想為根底，去掉一切人為的裝飾，追求至簡至素的情趣，侘寂美學深入日本骨髓。侘寂，一般指的是樸素又安靜的事物，描繪的是殘缺之美，簡素、自然、粗野，通俗說就是，要舊中見貴氣，破中顯隱奢。這是日本美學意識的一個組成部分，侘是在簡潔安靜中融入質(zhì)樸的美，寂是時間的光澤。“侘寂”兩字，本身出自中國禪學，逆時間之河而上，通過平靜的空間窺見極簡的生活。侘寂的美學意識是黯然、枯寂，以粗糙，哀美之姿傳達其意識。
東京奧運會開幕式上，富士山、太陽，兩大日本最典型的象征構(gòu)成了開幕式舞臺，日本傳統(tǒng)的“花道”和“廊橋”，一直延展到舞臺的盡頭。整個舞臺構(gòu)圖簡潔，配色純白，讓人想起了日本的枯山水，沒有什么過于絢爛，濃烈的成分。淡淡的，如同品嘗一杯日式抹茶。這是屬于日本式的“侘び”“寂び"，一種雅而幽玄的審美。這樣的審美，在開幕式上俯拾皆是：素樸而端莊的新國立競技場，冷清如冰面的開幕式主場地......就連后面的運動員進場環(huán)節(jié)，東道主歡迎人群亦是著裝素淡，日本式舞踴的歡迎動作簡簡單單，但一招一式都透著淡淡的韻味。
枯山水是日本園林美學的代表作，也是日本物哀文化在造景中的美學應用，同樣滲透了到了奧運會開幕式上。日本的枯山水庭園沒有一滴水，卻能以抽象的方式表現(xiàn)出博大的自然意境。大面積鋪設的白砂(主色調(diào))，白砂上一道道一圈圈規(guī)律的圖紋(看臺人流)，上面堆砌了一些不規(guī)則擺放的山石，呈現(xiàn)一股枯寂而玄妙的意境。日本枯山水與中國的園林有著本質(zhì)的不同。它不在意山水的真假，在意的而是創(chuàng)造者內(nèi)心的精神。就像日本的茶庭，不在意茶室的大小，在意的是和敬清寂。枯山水追求孤寂淡泊、脫塵離世的外在美，重視內(nèi)在的永恒感、歸屬感、秩序感，在枯山水中一切都是恒定的，一旦做好便不再變化，這與中國園林追求自然的千變?nèi)f化與勃勃生機剛好相反。這恰恰是中日文化美學的沖突，是很多人“看不懂”“接受不了”的主要原因。
因為國土資源的匱乏，日本人自古就有戀物的習慣，日本茶道中最主要的一個品鑒程式就是“賞器”，而且還規(guī)定了賓主對答的內(nèi)容，不論在千利休之前還是在千利休之后，都是這樣。千利休時代人們發(fā)現(xiàn)，由于地理、政治、貿(mào)易、經(jīng)濟的緣由，無法在日本大規(guī)模使用“唐物”(中國造)，也無法像豐臣秀吉一樣用黃金去建造自己的茶室空間，所以日本人而應該重新認識“物”，有意突出”物”的靈魂世界。創(chuàng)造出日本人自己的器具和作品是其中路徑之一。武野紹鷗、千利休完成了這個偉大的轉(zhuǎn)變。千利休去世的時候，做了一柄竹茶勺送給他的弟子，這茶勺被取名為“淚”，物與人結(jié)合為一，堪稱物哀文化的典范。即使如今，許多日本茶道中人的器物是需要代代相傳的，很多人一生中只使用一個茶碗。本次奧運會開幕式也用現(xiàn)代科技手段詮釋了這一命題，設計者用許多廢舊材料做了“二創(chuàng)”，不光實際應用到運動員的生活中(床)，也通過藝術(shù)形式搬到了舞臺上。
東京奧運會開幕式表演表達的主題之一，是對疫情嚴重、經(jīng)濟低迷，全世界危機四伏，人們還在受苦的哀嘆。整體來看，此次日本開幕式的調(diào)性，與這一主題是頗為契合的，細細品味，不難從中感受到一種萬物凋零枯萎時的低迷與說不出的哀傷。它是日本傳統(tǒng)的物哀美學與現(xiàn)代藝術(shù)深度嫁接的一種嘗試?？梢哉f，這是歷屆奧運會開幕式頗具個性的場景，卻也恰恰是其最大的文化沖突。
受特殊的歷史文化影響，日本的文化傳統(tǒng)對“死”“消亡”“枯萎”有一種近乎偏執(zhí)的迷戀，空寂哀傷，寥落薄涼的物哀之美，遍布在日本的文學、藝術(shù)之中，凋零枯萎的影子隨處可見。讀過川端康成、三島由紀夫、太宰治等人作品的小伙伴，對此想必不難理解。這三位作家分別以自殺的方式結(jié)束了自身的生命，作品中也充滿了睹物傷情、物我同悲的感傷。在三島由紀夫身上，充滿血腥的死亡，更是被演繹為“物哀美”極致絢爛的高光時刻。此外，在世界所有國家中，以純白作為國旗的底色，恐怕除日本外少有國家會這么干。因為日本人愛白色，白色像雪，而雪代表純潔，且容易消融，蘊含一種無常的哀感，與日本人的感傷性格非常契合。與此同時，與中國、歐洲的戲劇慣用悲痛欲絕的夸張動作來表現(xiàn)悲哀不同，日本的戲劇歌舞伎多采用靜寂地忍受悲傷的動作，讓觀眾從更深層面去感受這個場面所表現(xiàn)的哀感。這些特征，在森山未來的獨舞中，有著較為集中的體現(xiàn)。這種“物哀”的美，其實具有很強的藝術(shù)感染力。日本侘寂美學認為，缺陷的美，是一種奇數(shù)單一的美，就如中國書法中的行草，行云流水間的狂草，在不是正楷的忘形中，獨自擁有一種看似不整齊規(guī)范的奇美。
岡倉天心在《茶之書》(The Book of Tea，1906年)中提及：茶，“對我們而言，已經(jīng)超出了飲品的概念，它變成生活藝術(shù)的一種信仰”，形成了一種“神圣儀式”，為的是“創(chuàng)造宇宙間至福的瞬間”。有人稱其為日本文化不朽之篇，不是沒有道理的。矛盾文學獎獲得者王旭烽為《茶之書》譯本撰序，評價岡倉天心《茶之書》說：“他是站在茶席旁，以一種與西方文化平起平坐的視野來論述的。”這也可以為東京奧運會開幕式的藝術(shù)追求做注腳吧。
所謂的物哀之美，我們中國也有，傷春悲秋顧影自憐，西風殘照冷月當樓，在六朝、晚唐和兩宋的詩文中都被譜寫得淋漓盡致，但從不在盛大場景中應用，不做國歌，不做開幕式主題曲，不是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的中堅。在藝術(shù)表現(xiàn)形式上，此次奧運會摒棄了大量為世界熟知且喜愛的日本古典元素，諸如櫻花、茶道、花道、和服、浮世繪等等，而是將物哀的精神嫁接在小眾的現(xiàn)代舞之上，形式之“哀”加重了物哀文化的主題，導致真正能看懂的人就只有極少數(shù)。
樂生與哀生的差異，東京奧運會開幕式和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比較，我們只要比較同樣做為茶圣的中國陸羽和日本千利休，就可看出涇渭了。在《茶之書》中，“茶師之死”被設計成了最壯麗的高潮與結(jié)尾，千利休作為一個茶人在武士的刀尖上行走數(shù)十年，最后被賜以切腹。而中國的陸羽，作為山野處士，卻兩次拒絕了成為太子老師的天子旨意。所以陸羽是根本上拒絕利刀的茶人，這是中日茶文化分野之根本。
所以，如果只把中國傳統(tǒng)茶的文化理想定義在道與禪中，而撇開了儒家文化的茶之禮仁，這顯然是有待商榷的。(王旭烽語)
有人問，開幕式迷惑嗎?奇怪嗎?其實，這可能是一道融尊貴、清淡和克制于一體的日式“精進料理”。正如東京奧組委運營主管中村英正在開幕前所透露的那樣，日本人“用最笨的辦法，愚直地演繹了最質(zhì)樸的理念。”
來源：茶貴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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